作者／馮祎

從“抓內鬼”到“大boss是誰”，從“孫興案原型”到“全員細節控”，從“主創解讀創作密碼”到“反盜版聲明”……最近一個月，熱搜的最大贏家非《掃黑風暴》莫屬。雖然該劇的豆瓣評分略有下滑，但并不妨礙它成為今年最大的“爆款劇”。而在全民追劇的熱潮中，“真實”成為了《掃黑風暴》的“成功密碼”。

“這個作品最大的困難是取自‘真實案件’。”《掃黑風暴》熱播后，導演五百曾發文詳述這部劇的***過程，他把它的成功也歸功于這四個字。

上一部這么“敢拍”的劇還是2017年播出的《人民的名義》。

短短28集的《掃黑風暴》由兩件大案貫穿始終，跨度14年，四線并進，其間也穿插了許多由兩件主案延伸出的小案件和懸念，幾乎全部可以找到對應的真實案例：

劇集一開始，就引爆了一枚重磅炸彈：麥自立因舉報工程問題，神秘失蹤，在他失蹤的14年里，妻子薛梅從未停止過***——而真實案件里的受害者鄧世平，被埋在湖南一操場下整整16年。2001年，無業游民杜少平通過非法途徑承包了新晃一中的操場重建工程，身為校方監督員的鄧世平因對工程質量存疑，拒絕在驗收單上簽字，后被杜少平綁架殺害，埋在了操場下。鄧的家人多年***無果，直到2019年中央掃黑督導組到達湖南，才沉冤得雪。

劇中，專案組在暗訪菜市場時發現，有“菜霸”團伙長期壟斷著整個城市的肉菜流通和價格，對于未經他們渠道進菜的菜商輕則打砸燒、重則砍斷手——現實中的案件是：2012年9月26日，十余輛警車押解著41名馬王堆市場的“菜霸”們，抵達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旁聽席上座無虛席，不少人眼含熱淚。起訴書長達40多頁，公訴人念了整整兩個小時。

3周后，人們等來了最終判決，主犯之一的湯軍輝被判處死刑，其余人分別獲刑1年至16年不等，最高罰金200萬元。此案備受關注，后被媒體稱為長沙馬王堆“菜霸”案。而這樣的事并非個例，內蒙古巴彥淖爾市臨河區的“菜霸”孟憲利、海南“菜霸”黃鴻發，也被判了死刑。

令人發指的案件接踵而來，徐小山因無意中窺探到，死刑犯高赫改頭換面以“孫興”的身份又活過來時，一念之差想敲詐孫興，沒想到孫興和警方“內鬼”勾結，最終落得自己和姐姐受辱慘死——孫興，就是現實中的孫小果，而孫小果所犯下的惡行比電視劇還兇殘千倍，并一次次逃過了法律制裁，直到22年后，受害人才等到了遲來的公正。

“孫興案”中還有個案中案，徐英子為了救弟弟徐小山，只得冒險裸貸，因還不上5萬元錢，被人騙到KTV欺辱——而“裸貸”，一直是這兩年的社會熱點話題，“漂亮姑娘‘裸貸’后***被發給親友”“強迫‘裸貸’被害人賣淫還債”等新聞常見于報端。

《掃黑風暴》這么敢拍，是因為這部電視劇的總顧問是中央政法委委員、秘書長，全國掃黑辦主任陳一新。總策劃有3人，分別是中央政法委副秘書長、全國掃黑辦副主任王洪祥，曾任中央政法委副秘書長、全國掃黑辦副主任的雷東生，以及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李殿勛。

現實往往比劇本還魔幻，生活中隱藏的惡也比編劇的筆更殘忍。因此，不少觀眾也說，每集開頭那句“根據真實案件改編”，是最觸動人心的。督導組不是“欽差大臣”，表明了身份就能將惡勢力繩之以法，在現代社會，除了證據，更要摒除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難度可想而知。

有了大尺度的故事，還需要更多的細節去豐富情節、營造氛圍、埋下伏筆。在這點上，《掃黑風暴》也做到了。

劇集剛開場，劍拔弩張的氣氛就被渲染了起來：一邊是中央督導組接到舉報，查辦麥自立失蹤案，另一邊，同一時間，中央督導組路過一輛灑水車，犯罪分子正在車后殺害麥自立的妻子薛梅。而灑水車上放的音樂，是人們熟悉的《祝你平安》。更令人震驚的是，麥自立與薛梅的女兒麥佳，正在做著明星夢，卻被獻祭給大boss。

僅僅一個開頭，就把黑勢力的肆無忌憚、正邪的針鋒相對、受害者的絕望體現了出來。隨后，督導組組長在接風宴上溫和地放狠話：“希望一個月后的慶功宴，在座的各位都能參加。”

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黑所長”胡笑偉經常量血壓，暗示他早已觸碰了法律的高壓線；張藝興飾演的警察林浩常嚼檳榔提神，一接到掃黑任務就會有剔牙的特寫，代表的是剔除“惡勢力”；孫紅雷飾演的李成陽一到關鍵時刻就會耳鳴，預示著他開始分不清楚是非黑白了；馬帥在警察局吃刺身吃出了刺，意指警察局內部“不干凈”；小魚餛飩館里“用心包陷”的廣告，是在暗示一切另有隱情；賀蕓辦公室掛著“警魂”二字，其中“魂”字正好是“蕓鬼”的意思；董區長被捕后，越來越多的白發……

同時，導演五百也把握住了創作的分寸感。真實案件中有許多細節，展現哪些部分可以事半功倍？用什么風格去表現？怎么創作“合理的真實性”？觀眾是否會感到不適？都要一一考慮到。“現實中的‘孫小果案’，惡勢力對女受害者施暴的過程只能用令人發指來形容，僅看文字都讓人覺得脊背發涼。”五百說，所以劇中在拍攝這個情節時，盡可能制造出作案氛圍的殘忍，而減少用鏡頭直接體現。

除了劇情、細節、節奏、話題，《掃黑風暴》也選對了演員。劇中的主要角色，被網友總結為“全員狠人”。

孫紅雷，曾被觀眾評為“最適合演‘黑老大’的男演員”，不過這次，他不再是《征服》里人狠話不多的“黑老大”，而是慘遭誣陷被迫離開警隊的李成陽，身份復雜、亦正亦邪的設定，增添了不少懸念。因《無罪之證》里“變態殺人狂”一角，被觀眾封為“中國懸疑劇第一野生反派”的寧理，飾演麥自立案關鍵人物馬帥；近幾年兼具口碑和話題的中生代男演員劉奕君飾演專案組組長何勇，王志飛飾演大boss高明遠，劉之冰飾演人狠話不多的督導組組長駱山河，第一次挑戰反派的吳曉亮飾演“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的孫興。

“所有演員都主動要求到基層去體驗生活。”導演五百透露，為了能貼合角色，飾演賀蕓的吳越提前半個月跟在一位女副局長身邊，觀察她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狀態。

當與同樣優秀的演員飆戲，便能輕易分出優劣，而這也是主演張藝興備受吐槽的原因。相較于之前的作品，張藝興的演技已有明顯提高，能看出他在努力塑造一個帶有一絲痞氣又愛憎分明的年輕警察。可就像單看陸毅的演技也不差，卻在《人民的名義》里被秒成“渣渣”一樣，和好演員飆戲，風險與機遇并存。但作為劇中唯一的流量擔當，張藝興的參演還是幫《掃黑風暴》賺足了話題度。

雖然這部劇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過于扁平，中段情節略有拖沓，導致豆瓣評分從開播時的8.0降到了劇終的7.4，但它仍給當代國產刑偵劇一個很好的啟示：真實的故事、立體的人物、敬業的演員、帶人入戲的細節、創新的拍攝手法，才能迎合新一代觀眾的審美偏好。

《掃黑風暴》的走紅，不禁讓觀眾懷念起那個打開屏幕，便有“黑白交鋒”的年代。

雖然1979年就有《神圣的使命》《刑警隊長》這樣的***劇出現，但在不少觀眾的心目中，第一部真正意義上引起轟動的***劇，是1987年出自海巖之手的《便衣警察》，直到現在，不少70后、80后還能哼唱出電視劇的主題曲《少年壯志不言愁》。

其實現在再看《便衣警察》，并非當代語境里的***劇，12集的內容里，除了一起謀殺案外，其余篇幅都在展現主角的感情生活，但這已經賺足了新鮮感。畢竟整個80年代，除了引進香港的武俠電視劇、臺灣的瓊瑤片外，國產電視劇基本圍繞著抗日剿匪（《凱旋在子夜》《烏龍山剿匪記》）、經典改編（《西游記》《紅樓夢》《聊齋》《濟公》《四世同堂》）兩大類型。

從《便衣警察》開始，“***題材電視劇”開始了霸屏。1990年代到2000年初，刑偵劇抑或***劇，一直是國產電視劇中反響最大的。數量與質量完全能與另一大劇種古裝劇分庭抗禮。

最開始的***劇大多改編自真實案件，有的甚至像是紀錄片：

“槍響了，出事了，忙活了，什么人浪蕩在大街上，混世魔王……”1999年，當電視上的秦腔一響，觀眾便知道又到了追《12.1槍殺大案》的時間了。故事改編自1997年一起持槍連環殺人案，揭秘了整整4個月的“丟槍—行兇—落網”全過程。為了增強真實性，在劇中扮演刑警的大部分是參與過“12.1槍殺大案”探案組的成員；

2000年的《命案十三宗》取材于當年發生的13宗真實命案，劇組對這13宗命案的兇犯做了30多個小時的電視采訪記錄，并將這些采訪作為一個部分放在劇中；

2002年播出的《中國刑偵1號案》，改編自“1997中國刑偵第一案”“世界刑偵第三案”，主要講述的是匪徒白寶山造成“17死15傷”的惡性事件。劇中的刑偵過程被非常細致地重塑，連偵破過程中***干警所走的彎路都被拍了出來；

2001年《刑檔內幕》里所選的題材都是國內曾轟動一時的大案、要案、懸案。女明星家中被殺、變態殺手喬裝老實人、青春少女被騙失身……相較于偏紀錄片的***劇，這部劇強調了可看性和反思；

還有1999年的《犯罪升級》，根據1990年代發生在東北鶴崗煤礦的特大武裝搶劫案改編而成；2000年和2002年播出的《紅蜘蛛》系列聚焦女性犯罪；《西安大追捕》講述了魏振海跌宕起伏的一生；《黑白大搏斗》里的警察由陜西寶雞市***局干警親自出演；2001年的《威脅》既是***劇，也是最早的反腐劇，以溪平市北山柳家窯礦發生瓦斯爆炸為背景。

雖然那時也有《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永不瞑目》《玉觀音》這樣浪漫愛情與驚險故事疊加的***劇，但卻并非主流。一句話，那時候的***劇，全是硬菜。

另一個變化，是對人物的塑造上。***劇天然地承擔著社會教化功能，無論是《便衣警察》還是10年后的《英雄無悔》，警察必須是英雄，是先鋒。最初，編劇很難對社會賦予警察的這種天然特性進行改動，所以便開始“重塑”反派。

他們不再臉譜化，而是有了更多面，《黑洞》里“優雅腹黑”的聶明宇（陳道明飾），《黑冰》里“儒雅從容”的郭小鵬（王志文飾），《征服》里“有情有義”的劉華強，他們不僅不殘暴，甚至還頗有魅力，而飾演反派的演員要么一戰成名，要么借此轉型。當時甚至有圈內人說，一線明星演反派，二流演員當好人，是***劇不成文的規定。

加之當時的國產***劇受到了香港暴力美學的影響，加入了大量血脈僨張的槍戰情節，開局見血、槍聲不絕、近身打斗，不吝于展示血腥的現場和尸體，大尺度成了當時***劇的“財富密碼”。要知道，《便衣警察》里不過是有場敵我雙方的“貼身肉搏”戲，就已經創下了收視紀錄。

而這也直接導致了廣電總局在2004年下了一紙禁令，“黃金時段不得播放渲染兇殺暴力的涉案題材影視劇”。

禁令一定程度上裹住了***劇迅猛發展的腳步，但好在***劇、刑偵劇、探案劇一直保持著相當可觀的觀眾基礎。此時的***劇也開始拓寬“戲路”，像香港TVB一樣不僅把***片作為一個大類，而且細分為各個工種：重案組、廉政調查組、反黑組、掃黃組、交通組、談判專家，甚至法醫法證。

2004年前，在劇情結構、敘事節奏、人物塑造上最成功的，當數《重案六組》系列，從2001年首播到2010年，共推出4部，尤其是前兩部，至今豆瓣評分都在8.7。四部共播放3000多次，《西游記》也才重播過1000多次而已。

這部劇有不輸美劇的辦案效率，每集破一案，甚至兩案。有個性鮮明的群像戲，大曾、季潔、老鄭、江漢、楊震……每個人物都立體鮮活；有斗智斗勇的偵破過程，主演王茜也是編劇之一，許多案件都是她親自到***局檔案室挖來的。

2005年播出的《沉默的證人》，是最早描寫犯罪心理學的電視劇，它與傳統刑偵手段相輔相成。同年推出的《捕蛇行動》也不再聚焦悍匪、黑老大，而是把槍口對準了組織偷渡的“蛇頭”；還有從犯罪者視角出發的《半個月亮》《死亡檔案》。

而給***劇帶來真正變化的，是***劇的“網播化”。尤其是2014年，國內多家視頻網站紛紛宣布要大幅加大自制劇的投入力度，并提出了“網絡自制劇元年”的概念。

2014年騰訊影視出品的《暗黑者》讓***劇找到了突破口，除了打破了“正邪”二元對立的固定思維，在人物塑造、臺詞、節奏、影像的表達上，也更具美劇質感。

2016年張一山主演的《余罪》一上線就引爆了話題，兩季的總點擊量超過了60億。如果說韋小寶是最不像俠客的俠客，那余罪便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表面痞氣，吊兒郎當，甚至有些貪生怕死，內心正義，有情有義，這樣優缺點并存的“正面角色”，反而更容易讓觀眾相信他的存在。

而此時的***劇也更偏重“懸疑感”，《白夜追兇》《心理罪》《無證之罪》《如果蝸牛有愛情》《法醫秦明》《他來了，請閉眼》都是到了最后一刻，觀眾還在復盤細節的***劇，同時也得到了沉浸式觀劇的樂趣。

看《掃黑風暴》時，不少觀眾注意到了“A.L.U”的字樣，它是ARCLIGHTUNION的縮寫，中文名叫弧光聯盟。五百正是聯盟的發起人，《白夜追兇》《心理罪》都是他的作品。弧光聯盟旨在網羅網劇精品化過程中迅速成長起來的一批青年創作者，目前已有《十日游戲》《非常目擊》等近20部作品問世，全部為網播。而《掃黑風暴》的出現，或許是這些年輕的聲音走到更大舞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