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一詞,似乎默認了我們只能用眼睛來捕捉鳥兒的蹤跡、觀察鳥兒的體態(tài)、甄別鳥兒的羽毛、最后分辨鳥兒的種類。但這卻讓人忽視了鳥兒另一大重要的特征——啁啾鳥鳴。
正如《聆聽》一書的作者西蒙·巴恩斯所言,也許在文字尚未出現(xiàn)之前,人們也曾把聽覺“看作”是最重要的感官,而這恰恰解釋了聽鳥帶給我們的愉悅:它使我們擺脫被規(guī)訓的自我,把我們帶回聽覺和視覺同等重要的時代,學著像用眼睛觀察自然那樣去聆聽自然。
人們通常覺得“觀鳥”(包括“聽鳥”)就是找到一只鳥→認出它→再找下一只的過程。但實際上,觀鳥是為了透過鳥類來了解世界。用耳朵辨認出了鳥類的種屬,還可以繼續(xù)聆聽。你會察覺,每只鳥都有自己的口音,有自己的曲庫,有自己的音樂癖好,有自己的練習技巧。這隱隱暗示著這只歌唱的鳥兒是一個獨特的個體,而不僅僅是它所屬種群的普通一員。
歡迎來到鳥兒鳴唱的世界。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8月27日專題《觀鳥:隱秘的智慧與角落》。
季節(jié)的終章與序曲
從某種程度上說,觀察自然是為了感知時間和空間,而聆聽鳥鳴,尤其能讓人感受到四時流轉、季節(jié)變遷。
在四季相對分明的地區(qū),鳥兒的歌聲通常在冬末開始醞釀。隨著冬至過后白晝逐漸變長,鳥兒大腦上部的松果體感受到了明暗周期的變化,壓抑已久的性器官隨著春天的到來開始發(fā)育,吸引異性的歌聲也隨之響起。
大多數(shù)鳥類的鳴囀,會從2月份一直持續(xù)到6月。隨著氣候變暖,一些鳥類甚至在12月就迫不及待地要用歡唱迎接春天。春季4、5月是鳴囀的極盛期,在百花齊放的同時伴著百鳥齊鳴。而盛夏時節(jié),鳥兒相對沉寂,等到秋天,留鳥和某些正在遷徙的候鳥才會重新鼎沸起來。
黃喉蜂虎
春意最濃的時候,茂盛的樹林和郊區(qū)的花園都可以聽見華美紛繁、此起彼伏的鳥鳴。恕我不能細數(shù)鳥鳴的動聽。正如《西布利觀鳥指南》一書中作者打趣的那樣:用語言來描述鳥類的鳴聲總會令人感到黔驢技窮、無計可施,效果也往往如隔靴搔癢,讓人意猶未盡,有時甚至旁生枝節(jié),使人誤解。就如同人們戲謔品酒時慣用的描述:看著空洞,讀著晦澀,寫著棘手,品著生硬。
最直接的方式,還是選擇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親身走進自然。不過如此聲勢浩大的合唱,并不適合初學聽鳥的人們?nèi)腴T。就像一位古典音樂愛好者,想要分辨管弦樂隊中的每一件樂器,絕不會從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最終章練起。(當然,分不出每件樂器并不影響人們欣賞交響樂的美妙,辨不出每只鳥兒同樣可以享受群鳥旖旎的樂章。)
也許我們可以從冬天開始準備,從聆聽獨唱學起。例如我們通過文學作品已熟知的知更鳥(學名歐亞鴝),就會在整個冬日鳴唱。直到有一天,春日將近,在知更鳥的歌聲之外,突然***了另一首歌曲——聲音大得驚人,交替的音符急速迸發(fā),通常還跟著一聲響亮而強烈的顫音——是鷦鷯加入了樂隊。隨后,一只又一只鳥兒將伴著春天的到來加入這場合唱。
黑枕王鹟
而在某個典型的春光明媚的一天,在日出之前就能聽到最早的鳥鳴(可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而在早起的鳥兒中,又再次出現(xiàn)了勤奮的知更鳥的身影)。等到天色亮起,“黎明大合唱”便在破曉時分拉開了序幕——在英語中,“DownChorus”(即“黎明合唱團”)甚至是個特有名詞,專門形容清晨的鳥鳴——此后百鳥齊鳴的聲浪會讓人嘆為觀止。當然,對于初學者而言,這不等你方唱罷我方便放肆開嗓的混亂合唱可能讓人無所適從,以致一頭霧水。
隨著晨曦出現(xiàn),啼鳥的數(shù)量和啼鳴的強度都趨于下降。不過只要天氣不是太熱,整個白天仍能聽到群鳥窸窣的鳴唱。等到日頭落下,月上柳梢,鳥兒們又漸次活躍、聒噪起來。有些鳴禽直到天色完全變黑,仍對舞臺戀戀不舍。
當然,也有的鳥類獨獨偏愛夜歌,比如夜鶯,比如烏鶇,比如灰林鸮(貓頭鷹的一種)——夜的沉寂會顯得它的叫聲更加洪亮。
《聆聽》,作者:(英)西蒙·巴恩斯,譯者:邢枍森喇奕琳羅雅方,版本:新經(jīng)典文化丨新星出版社2016年4月
社交“達人”,或甜蜜“戀人”
“當你見到一只鷦鷯在歌唱,看著它們驕傲地翹著尾巴,你甚至會想它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唱出這樣的歌,居然還沒有把它嬌小的身體撕裂。在唱著時,它們?nèi)韽能|體到兩翼都在顫抖啊。”可能有這種困惑的不止西蒙·巴恩斯一人:要知道,一只成年鷦鷯不過身長9-10厘米,體重僅有7.5-14克,為了維持嘹亮、長久的歌唱,它們其余的時間幾乎都要用來進食才能保證有足夠的能量。為什么鳥兒要費這么大的功夫歌唱?
其實,并不是所有鳥兒都會歌唱。在世界現(xiàn)存的一萬余種鳥類中,有將近一半(4000余種)屬于鳴禽,它們既會鳴唱(又稱“鳴囀”),又會鳴叫(又稱“敘鳴”),而其他半數(shù)的鳥兒僅僅會鳴叫而已。
華麗細尾鷯鶯
但是鳥類的鳴叫,已經(jīng)具有豐富的功能、足以傳達較為復雜的信息。在《花間鳥語》一書中,作者將鳥類常用的鳴叫分為以下幾類:
警戒聲:通常尖銳刺耳,頻繁而節(jié)奏緊湊,在讓天敵難以判斷發(fā)出警告的鳥兒所處位置的同時,提醒同類地面上發(fā)生的危險,或來自空中的意外;
聯(lián)絡聲:最為常見的鳴叫,目的在于增強種族凝聚力或尋找同類;
遷徙聲:從聯(lián)絡聲演化而來,是飛行時發(fā)出的鳴叫,用于避免離群或迷路,在夜間更為重要;
挑釁聲:發(fā)生于沖突前或戰(zhàn)斗中,當敵對雙方都不愿讓步時,會發(fā)出此聲。
黃冠鸚哥
既然簡單的鳴叫足以滿足鳥類的日常溝通需要,為何還需要復雜的鳴唱呢?
首先,鳥兒要用獨特的鳴唱包圍領地。在繁殖期,每只雄鳥以及每對鳥類配偶都需要一塊專屬領地來筑巢和覓食。占領這片領地的鳥兒巡視邊界,引吭高歌,向鄰居和潛在對手宣示自己的***:“這里是我的地盤!閑雜人等速速離去!”每只鷦鷯的領地大約有10000平方米,相較于它嬌小的身軀,這塊領土可謂相當開闊,難怪它需要聲嘶力竭地大聲歌唱。有趣的是,和人類相似,不同地區(qū)的鳥兒,也會有自己的口音和方言。
而鳴唱更為重要的功能,則是吸引異性。尤其是雄鳥會借歌聲向雌鳥炫技,嘹亮高亢的歌聲代表雄鳥身體非常健康,而豐富多彩的曲庫則證明雄鳥見多識廣,這都是為后代提供最好生存條件的前提。有些種類的雄鳥甚至擁有兩套截然不同的鳴唱方式:一種洪亮而富有攻擊性,是為競爭對手準備的;一種則溫柔和收斂,是為傾心于它的雌鳥準備的。
白鵜鶘
不過,這并不代表只有雄鳥才會歌唱。一項全球范圍內(nèi)的研究表明,多達3/4的雌性鳴禽至少掌握一種鳴唱方式。該研究進而猜測,對于鳴禽的祖先而言,不論雌雄都會歌唱,以借此保障獨自生存和繁殖的必要資源。
在某些品種的鳥類眷侶中,夫婦二重唱更是構成了一段佳話。例如生活在安第斯山脈云霧林深處的淡尾葦鷦鷯,雄鳥和雌鳥會以快節(jié)奏合唱兩個交替的音節(jié),仿佛一曲復雜的聽覺探戈,它們默契的配合使得歌聲難分彼此。要進行如此和諧的二重唱,它們必須非常了解自己的伴侶,因此,這或許顯示了它們的親密關系,代表了它們對彼此的承諾。
天生歌唱家
鳥兒歌唱,為了生命,為了愛情,悅耳又動聽。可是,“它那比手指還小的喉嚨,如何能傾瀉出這瀑布一般的歌聲?”詩人巴勃羅·聶魯達忍不住借《賞鳥頌》發(fā)問。
鳥兒的歌聲似乎無休無止,一旦開始便難結束。云雀尤其是各種翹楚,它們常常一開口就唱上十分鐘,有些云雀甚至能連續(xù)高歌三十分鐘。歌聲響亮,清透,進行著繁復的變奏,充滿震撼力。
為什么云雀能一口氣唱上三十分鐘?它們是什么時候喘氣的?事實上,云雀隨時都在換氣。就像吹奏薩克斯的樂手,可以靠所謂的“循環(huán)呼吸”法延續(xù)樂曲的演奏:他們先是深吸一口氣,鼓脹雙頰,調(diào)動面部肌肉將氣吹進薩克斯,同時又用鼻子吸進新的空氣鼓入嘴中。這樣一來,音符便能持續(xù)。
藍翅八色鶇
但是比起鳥類的循環(huán)呼吸,這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空氣在鳥兒的體內(nèi)不是一進一出,轉完一圈就此耗盡,而是從鳥喙根部的鼻孔進入,分別進入鳥的兩片肺、九個獨立氣囊、甚至骨頭的空腔,在所有氣腔中做一個大循環(huán)。因此,它的肺里始終存有富氧的新鮮空氣。這樣的氣體循環(huán),不但使靠最消耗體能的飛行行動的鳥兒始終保有體力,也讓它小小的身軀可以爆發(fā)出嘹亮的歌聲,并持續(xù)驚人的時長。
在特殊的呼吸方式之外,鳥類作為“歌唱家”的發(fā)聲方式也同樣得天獨厚。它們的歌聲不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胸腔。它們的發(fā)聲器官位于氣管和兩根支氣管的交叉處,每根支氣管連接一個肺臟。發(fā)音部位有一個叫做鳴管的器官,上面生有許多薄膜,即鳴膜,鳥兒呼氣時這些鳴膜便振動起來。鳴膜由特殊的成對鳴肌控制,通常而言,鳥兒的鳴肌越發(fā)達,音調(diào)變化就越復雜。由于鳴管分別分布在兩根支氣管上,鳥兒能夠使兩側各自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從而唱出高難度的復調(diào)歌曲(也就是獨自完成二重唱)。在歌唱方面,不得不承認鳥兒的天賦異稟。
在動物音樂界,鳥類能獨占鰲頭是有原因的。它們之中,不僅有迷人的聲樂家,還有出色的打擊樂手。例如啄木鳥,整個春天它們都會以樹為鼓,用鳥喙敲擊出“篤篤”的鼓聲,鼓點強勁、短促,是它們宣告領地的方式;而蜂鳥則把自己的翅膀當做樂器,通過每秒扇動翅膀80-200次的頻率,發(fā)出或高或低的嗡嗡聲,來起到和鳴禽鳴唱類似的作用。實驗發(fā)現(xiàn),被消除了振翅聲的寬尾煌蜂鳥無法有效地保護自己的領地,因為它既無法向闖入者發(fā)出警告,也無法收到闖入者的回應。失去了領地的它,更接連著失去了愛情。
看來,哪怕在動物們的音樂界,鳥兒們也懂得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藍錐嘴雀
模仿鬼才,或大藝術家
既會歌唱,又會演奏,鳥兒還有什么驚喜是我們不知道的?
模仿。
著名作曲家莫扎特曾在自己的日常開支記錄里寫下這樣一個小故事:1784年,他在拜訪一位捕鳥人時,聽到一只紫翅椋鳥唱出了他不久前創(chuàng)作的G大調(diào)第17鋼琴協(xié)奏曲的第三樂章。更奇妙的是,當時這部協(xié)奏曲尚未發(fā)表,因此可能是鳥兒聽到莫扎特的隨口哼唱,或是他不經(jīng)意間用口哨吹出了這段樂章,隨后鳥兒便把這段旋律納入了自己的演奏曲目。為此驚訝又著迷的莫扎特,當即買下了這只紫翅椋鳥,并用五線譜記下了一段它的鳴唱。
雙角犀鳥
1787年,這只鳥兒去世了。莫扎特特意為它舉行了葬禮,并朗誦了自己撰寫的悼亡詩:
躺在這兒的是我所珍愛的
一個小傻瓜——
一只生命短暫的紫翅椋鳥
在它最好的年華……
人們通常以為,喜歡模仿的鳥兒只有鸚鵡和八哥,但實際上不少鳥兒都擅長甚至熱衷于模仿。例如綠籬鶯就有“長翅偽裝者”的諢名,能夠唱出幾十種鳴禽歌唱的片段;而烏鴉、喜鵲、松鴉則喜愛搗蛋,松鴉模仿猛禽和貓的叫聲幾乎能以假亂真;紫翅椋鳥除了哼唱莫扎特,模仿其他鳥類,還會叫出門***、口哨聲、汽笛聲。
根據(jù)猜測,鳥類的模仿可能出于這幾種動機:向異性炫耀自己掌握著龐大的曲庫,以證明自己的生存能力;模仿掠食者的鳴叫或其他鳥類的警戒聲,以更好地自衛(wèi);通過模仿同類的叫聲,營造出領地“擁擠不堪”的假象,嚇退競爭者;處于學習階段的幼鳥,也可能通過模仿同類的嗓音,獲得自己在群體中的歸屬感。
而莫扎特的紫翅椋鳥,不僅會模仿他的協(xié)奏曲,更是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靈感。據(jù)傳,莫扎特的室內(nèi)樂《一個音樂玩笑》就受到了這只小鳥的啟發(fā),其中“如歌的行板”這一章幾乎是紫翅椋鳥歌聲的翻版,鳥兒甚至決定了這部作品的結構,堪稱聯(lián)合作曲者之一。
莫扎特不是唯一一個從鳥鳴中吸取靈感的音樂家。早在莫扎特之前,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音樂家克萊門特·雅內(nèi)坎就創(chuàng)作過三首為愛好者熟知的短歌:《小鳥之歌》、《云雀之歌》和《夜鶯之歌》。而在莫扎特之后,20世紀的法國作曲家奧利維耶·梅西安則把自己稱為作曲家中最好的鳥類學家,鳥類學家中最好的音樂家,并創(chuàng)作了鋼琴套曲《鳥鳴集》,用鋼琴創(chuàng)造了住滿山鴉、鶯鳥、貓頭鷹、鶇鳥、百靈的山川和森林。
《鳥類的天賦》,作者:(美)珍妮弗·阿克曼,譯者:沈漢忠李思琪,版本:譯林出版社2019年4月
既然鳥類為藝術家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那么鳥類是否是“自覺的”藝術家呢?或者說,它們能否感到自身鳴唱的美妙,或者有意識創(chuàng)作出更美妙的歌聲?
在《聆聽》一書中,西蒙·巴恩斯把這一“形而上”的問題拋給了大眾。而他,也旗幟鮮明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方面,他當然不會異想天開地認為一只紫翅椋鳥模仿其他物種和非生物的聲音,是為了“達成一種跨越物種的相互理解”,為了“逐級跨越綱、目、科、屬、種的界限”,為了“表達生命的真諦: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都應當遵循它的法則。”
但另一方面,他也忍不住想象:既然人類會陶醉于歌唱,鳥兒為什么不能呢?對于一只鳥而言,歌唱有天性的驅使,但它為什么不能享受自然欲求得到滿足的***呢?“某個晴好的春日早晨,當一只歐歌鶇用它的最高音亮出自己的曲庫,如果它只是響應繁衍進化的使命,并沒有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樂趣和滿足,我才會覺得奇怪呢。如果那些聆聽的雌鳥們并未被這歌聲深深打動,我才會奇怪呢。”
聽——鳥兒永遠不會沉默不語。
撰文|肖舒妍
編輯|宮子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