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

作者蘭臺，系頭條號簽約作者

西漢初年到漢景帝“七國之亂”這段時間可以看做是西漢帝國從封建制逐步走向中央集權吏治國家的過程，這個過程里以蕭何、曹參、周勃、陳平等人為首的漢初軍功集團與其說是劉邦的臣子，不如說是劉邦的“同事”或者說“下屬”。

劉邦“白馬之盟”其實是他與西漢功臣集團立下約定，這個約定的本質就是“祭歸寡人，政歸元從”。

現代歷史學最新研究成果表明，秦漢時期丞相這個職務并不是后來大家認為的朝廷行政事務的首領，是CEO，而更接近皇帝本人的代理人，換句話說，秦漢時期，尤其是漢武帝之前，皇帝與丞相的關系更類似今天阿里巴巴大股東孫正義與馬云的關系。

雖然在股權上孫正義是阿里巴巴大股東，但事實上阿里巴巴決策權和行政權都在馬云手上。

當然，西漢初年皇帝對丞相如果不滿，是可以撤換丞相的，這比孫正義還是要強多了。

明白了西漢初年皇帝與丞相關系實質，我們才會發現漢武帝時期兩則非常難以理解的史料，其實并沒有那么難以理解：

“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如果按照明清皇權總攬一切的形式邏輯，田蚡這就是取死之道。在明清，即使只有中人之資也知道不能干把持朝廷人事任免的事情，明代張居正，清代隆科多都是例子。

可我們了解西漢時期政治行為邏輯就知道，這其實是漢武帝侵奪了丞相的人事權，并不是漢武帝表達對丞相田蚡的不滿，而是漢武帝依仗著丞相田蚡是自己舅舅，直接插手人事任免。

另外一則是衛青謝絕蘇建建議他推薦賢良的建議：

蘇建語余曰：“吾嘗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亦放此意，其為將如此。（《史記·衛霍列傳》）

這則史料其實側面也說明一直到漢武帝時代，朝堂人事權也并不是掌握在皇帝手里，而是在丞相以及大將軍等外朝官員手里。

（漢武帝茂陵）

如果漢武帝時期已經皇權獨大，打擊任何企圖染指人事權的外臣，那么作為衛青的下屬和漢武帝時期重要軍事將領的蘇建是絕不會建議衛青“招選擇賢”，即使蘇建建議了，司馬遷也不會堂而皇之記載在《史記》里。

正如同《明史》不會記載戚繼光曾經建議張居正謀反，而戚繼光也不會建議張居正謀反一樣。

正因為一直到漢武帝中期之前，丞相和大將軍權柄很重，直接負責人事任免工作，而且當時風氣也不認為丞相直接推薦自己門客擔任公職有什么問題，所以蘇建看到衛青在西漢上流社會名聲不好時，才提出讓他“招選擇賢”來取悅西漢上流社會。

請大家注意蘇建原話里的“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這里的“大夫”以及后文里的“彼親附士大夫”的“士大夫”可不是唐宋明清時期的士紳階層，在西漢初年，士和大夫都是軍功爵，是100%的貴族。

“賜不為吏及宦皇帝者，關內侯以上比兩千石，卿比千石，五大夫比八百石，公乘比六百石，公大夫、官大夫比五百石，大夫比三百石，不更比有秩，簪比斗食，上造、公士比佐史。”（《賜律》）

然而劉劭在《爵制》提到：“自一爵以上至不更四等,皆士也。”“其在軍賜爵為等級，其率人皆軍卒也，有功賜爵，則在軍吏之例。”

根據《二年律令》以及《爵制》以及西漢初年軍功爵制，我們可以知道蘇建所說的“大夫”以及衛青所說的“士大夫”指的都是西漢時期貴族爵位，而非后世泛指的士紳。

那么為什么已經“威震匈奴”的衛青卻不能得到西漢貴族社會的認可呢？

（《漢武大帝》里的田蚡）

這不是因為西漢貴族社會鄙視衛青“騎奴”出身，事實上漢武帝舅舅田蚡的出身也不高貴，但是田蚡并沒有被西漢貴族社會排斥。

西漢貴族社會之所以看不上衛青，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衛青“奉法遵職”上。

前面我已經給大家介紹過，漢武帝中期之前，西漢還大量保留著春秋戰國遺風，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還沒有形成后世明清那樣皇權之下皆奴隸的等級社會。

此時西漢還是一個有著春秋戰國余韻的貴族社會，貴族們把皇帝視作是貴族的首領，而非主人。

用陳平的話說，就是“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史記·陳平世家》）

陳平這番話是應對漢文帝的刁難，這段話之前還有陳平的自謙，但是這段話本身陳平說的很霸氣，陳平的意思就是雖然皇帝管（任免）丞相，但是丞相管天下一切事物。

而漢文帝的聽了陳平這番話的反應是“孝文帝乃稱善。”也就是說漢文帝認為陳平所說丞相管天管地管空氣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田蚡才會當上丞相后咋人事任免問題上“獨斷專行”，因為這本來就是丞相的職權范圍，正因為漢武帝想要“大有為”，所以他才會對田蚡行使丞相正常權利不滿。

但是，雖然漢武帝不滿田蚡，可田蚡的所作所為在西漢貴族們看來，是符合貴族身份的，沒有“跪舔”漢武帝。

（蘇東坡像）

而衛青以及霍去病“奉法遵職”不“招士”在西漢貴族看來就是“跪舔”皇帝的行為，是很不得體，很不體面的行為，所以盡管“大將軍”這個職務已經是“至尊重”了，可“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

這就好比一家公司，本來加班都有加班費，所有員工加班了都會申請加班費，結果后來來了兩個新員工，小衛和小霍，他們業務能力很強，業績很好，很快被提升為總經理和副總經理，結果他們當上總經理和副總經理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動放棄加班費，而且還群發郵件通知公司，告訴全公司，他們主動放棄加班費，并且號召所有員工都放棄加班費。

老板當然是很滿意小衛和小霍的舉措，而公司其他員工想必是臉上笑嘻嘻，心里那啥那啥了。

當然，這絕不是我胡編亂造，北宋蘇軾蘇東坡其實也是這么看衛青的：

“漢武帝無道，無足觀者，惟踞廁見衛青，不冠不見汲長孺，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廁見之，正其宜也。”

參考資料：

《史記》、《漢書》、《續漢書》、《<二年律令>所見“卿”與二十等爵關系新探》、《西漢功臣貴族的興亡》、《論漢文帝強化皇權的策略和措施》、《東坡志林》、《漢武帝時代的皇權與酷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