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戲劇家曹禺先生與復旦大學有過多次交集:他的代表作《雷雨》的上海首演,是由復旦劇社擔綱的;另一部劇作《日出》的全國首演,其演職人員主要是復旦人;抗戰期間,他還到過重慶北碚復旦大學中文系和外文系任教……
抗戰時期的曹禺
然而,關于曹禺與復旦交集的史料卻比較零散甚或稀缺,在一些權威的傳記和年譜中記載也不完整。因此,在汗牛充棟的曹禺研究資料中,去發現“曹禺與復旦”的歷史細節,是一件令人興奮而有意思的事情。
《雷雨》排演:請靳以頂替題字
1934年7月,曹禺的劇本《雷雨》在《文學季刊》上全文發表,引起熱烈反響。11月起,浙江上虞春暉中學學生會、濟南女子師范學校六一劇社等學校劇團,紛紛排演《雷雨》。1935年4月,留日學生戲劇團體“中華話劇同好會”在東京神田一橋講堂首演《雷雨》,立刻轟動日本。8月,天津市立師范學校孤松劇團排練并公演了《雷雨》。10月,由唐槐秋領導的中國旅行劇團在天津新新戲院演出《雷雨》,曹禺親臨現場,并在后臺“親自為演員提詞”,演出圓滿成功……戲劇舞臺上“《雷雨》熱”持久不散,被茅盾先生譽為“海上驚雷雨”。
恰在此時(1935年9月),復旦劇社創辦人、正在山東大學任教的洪深先生從青島返滬。復旦劇社的同學去看望他,稱劇社想排演俄國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洪深推薦說:“有一個中國的《雷雨》很好,你們可以演。”于是,復旦劇社決定排演《雷雨》。
自當年10月起,《復旦大學校刊》在一個月內先后刊登了《〈雷雨〉的檢視》《戲劇與社會現實》《浪費的爭論》《并非〈浪費的爭論〉》等文章,對《雷雨》展開熱議。議論的過程,實際上也為復旦劇社公演《雷雨》做了預熱。其時,《校刊》還常在文末刊登《雷雨》演出預告:“請注意:公演日期及地點。”
復旦劇社演出《雷雨》廣告,刊于1936年1月10日《申報》
12月12日,復旦劇社在《申報》上刊登啟事:“敬啟者:敝社第十九次公演早經選定曹禺先生之《雷雨》,特請歐陽予倩先生導演排練,歷四月,茲定于本月十三、十四、十五日假***路寧波同鄉會公演。特此奉聞。敬希光臨指導。”其時,復旦已擁有可供戲劇演出的復旦體育館,為什么還要選在***路演出《雷雨》呢?我估計,復旦體育館雖好,但在當年尚屬偏僻。***路位于市中心,選址這里,便于一炮打響。13日至15日,《雷雨》在寧波同鄉會正式公演,歐陽予倩導演,顧仲彝統籌,胡會忠飾周樸園、鳳子飾四鳳、程傳潔(后為黃蒂)飾魯侍萍、李麗蓮飾繁漪、顧得剛飾周萍、丁伯騮飾周沖……所有演員中,除李麗蓮為影劇明星外,絕大部分為復旦劇社學生,這是《雷雨》在上海的首演。
對于這次演出,扮演四鳳的鳳子體會很深:“誰也知道非職業劇團的難于導演,不過,歐陽先生是認真的,在排練的時候從來不給我們有一點疏忽,如果某一個演員在排練之時懈怠了他自己以致影響到整個空氣的話,他會正色地說:‘我不排了!’因此沒有一個演員敢于玩忽了他本分內的工作……”(封禾子《〈雷雨〉演出贅語》)正因如此,鳳子在演出中非常投入,幾次泣不成聲。鳳子的老師、中文系教授趙景深先生觀劇后給她寫信稱:“馥泉(指復旦教授汪馥泉——引者注)對我說,仲彝告訴他,后臺有演員真的哭了一點多鐘,大約就是說的你了。”(趙景深《〈雷雨〉的尾聲》)
這次上海首演獲得巨大成功。演出結束后,有記者采訪歐陽予倩,請他談談對復旦劇社的印象。他說:“復旦劇社是個純學生的組合,非職業劇團可比,因此我說這次上演《雷雨》的成績是不能算十分壞的。他們都很年青(輕),肯學習,肯虛心接受批評,他們的前途,是都很有希望的。”(一芹《〈雷雨〉在上海》,《益世報》1935年12月16日)歐陽予倩的這個說法,很快就成了現實:復旦劇社的不少學生,后來都成了***演員和導演。
不過,這次演出也有瑕疵,有人就對寧波同鄉會的場地不滿意:“最引為憾事的,就是劇場太不適宜,否則《雷雨》的演出上一定更有很好的效果。”(張嚴《觀〈雷雨〉后》,《復旦大學校刊》1935年12月16日)這大概就是后來《雷雨》改在新光大戲院演出的原因。1936年1月10日至12日,復旦劇社在新光獻演《雷雨》。《申報》刊登海報稱:“劇本是曾獲得一九三五年至高的評價,導演是中國舞臺技巧最精細的專家,演員是久經鍛煉的學校劇人,集成功的著作、成功的導演、成功的演員,完成這一時無兩的演出。”
應該說,《雷雨》在上海首演,是曹禺與復旦的第一次交集。據鳳子回憶,曹禺曾為此次演出題了字。但趙景深的記述略有不同,他說:“曹禺因為自己的字寫得不好,便請復旦的老同學靳以(章方敘)來冒名頂替,我被曹禺瞞過,回信給他說:‘你和靳以真是好朋友,連字也像他。’”(趙景深《記曹禺》)
《日出》首演:不滿刪除第三幕
曹禺與復旦的再次交集,是《日出》的創作與首演。
《雷雨》大獲成功后,曹禺于1936年5月起開始創作《日出》。有人說,《日出》中的方達生,是以靳以先生為模特的。靳以是曹禺南開中學的好友,也是復旦商科畢業生。他在復旦讀書時,曾與“復旦皇后”陳鼎如戀愛。1932年畢業后,兩人分手(陳后來嫁給了一位銀行家)。為此,靳以一度痛不欲生。曹禺知道后,特地從天津趕到上海,安慰靳以。“我去找那個女的談,這個女的不愿意見我,把我拒之門外,對靳以也沒有任何表示,真是毫無辦法。我只好看著他痛苦,我也跟著痛苦。”(田本相、劉一軍《曹禺訪談錄》第132頁)因此,曹禺在寫作《日出》時,自然很有可能將靳以的形象融入他筆下的角色中。
1936年冬,復旦劇社的鳳子、吳鐵翼等已經畢業,因為原來演出《雷雨》的熱情未減,他們自行組織了一個業余劇團“上海戲劇工作社”,作為復旦劇社的校友劇社。戲劇工作社首次排演的作品,就是曹禺的新作《日出》。1937年2月2日至5日,戲劇工作社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正式首演《日出》——這也是《日出》的全國首演。導演歐陽予倩,鳳子飾陳白露、丁伯騮飾方達生、吳鐵翼飾張喬治、高步霄飾福升、蘇菱飾小東西。
戲劇工作社首演《日出》廣告,刊于1937年2月1日《申報》
這次《日出》首演實際上是刪節版,歐陽予倩導演特地刪除了第三幕“妓院”。為什么要刪除第三幕呢?歐陽予倩認為全劇太長,而“這幕戲奇峰突起,演起來卻不容易與其他的三幕相調和……還有一層,南邊人裝北邊窯子不容易像”(歐陽予倩《〈日出〉的演出》)。而鳳子則解釋稱,“因為女演員本來不多,要排第三幕妓院一場有困難……導演歐陽予倩先生嘆說:‘我欣賞第三幕,劇社沒有女演員,導演怎么辦?’”(鳳子《重訪“一橋講堂”》)
然而,刪除第三幕,卻讓曹禺頗為不滿。曹禺曾由靳以陪同,特地到上海卡爾登大戲院觀看了《日出》首演,他晚年在一次訪談中回憶:“那時,我年輕氣盛,是不滿意歐陽予倩導演的《日出》……他們的《日出》,我看了,鳳子的演出是很好的,但是對于沒有第三幕,我是不滿意的。我說,這是把這部戲的心臟挖去了。老先生(指歐陽予倩——引者注)一定不滿意我,我是當面說了這句話。”(《曹禺訪談錄》第158、159頁)據說,歐陽予倩知道曹禺的不滿后,嘆道:“雖然不能承受這罪名,但是對作者真是有說不出的歉意,怎樣讓作者明白我的用心呢?”(鳳子《臺上·臺下》)
不過,到了晚年,曹禺還是坦言,雖然對拿掉第三幕有意見,“但是,這不意味著我對這次演出全盤否定。相反,我對他們的勇氣,對他們的演出是充滿感謝之情的……意見歸意見,感激歸感激。我不會忘記這些戲劇界的朋友們”。(《曹禺訪談錄》)
到復旦任教:叫座又叫好
1942年夏,正在四川江安國立戲劇學校任教的曹禺,忽然辭去教職,到了重慶。據田本相、阿鷹編著的《曹禺年譜長編》記載:是年10月,曹禺“受聘復旦大學外文系”。不過,查閱復旦大學檔案館的聘書存根,我卻發現,曹禺(聘書上寫的是曹禺原名萬家寶)受聘于復旦,要早于1942年。
曹禺1938年3月受聘復旦中文系兼任教授聘根(復旦大學檔案館藏)
早在1938年3月,曹禺就已被復旦中文系聘為“兼任教授”,“每周授課叁小時,每小時薪金肆元”,聘書簽發者為代理校長錢永銘(錢新之)、副校長吳南軒。上述聘書存根,就可以解釋葉圣陶在當年3月27日寫信中提到的曹禺:“此君能干,誠懇,是一位好青年”“這個星期四,將往北碚復旦上課,曹禺也有課,約定同去……預定在那里上課之后,玩各處風景,在溫泉洗浴,松散一天,到星期六回來”。(葉圣陶《渝滬通信》)曹禺則記得:“1940年,我和葉老都在復旦大學教書。學校在北碚,我們住在外邊,經常兩個人碰到一起,在碼頭上等船,坐船去學校,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在一起閑談。他確實有一種寬厚長者的風度,是非常容易接近的。”(《曹禺訪談錄》)
到了1942年8月,吳南軒校長又向曹禺簽發了新聘書:這一次,曹禺由“中文系兼任教授”轉為“外文系專任教授”,聘期一年(1942年8月至1943年7月),“每周授課九小時,每月薪金國幣四百元”。一年以后(1943年8月),章益校長也續簽了聘曹禺為“外文系專任教授”的聘書。因此,自1942年8月起,曹禺正式成為復旦“專任教授”。但我以為,曹禺在復旦的任教日期,應該從1938年3月算起。
曹禺1942年受聘復旦外文系專任教授聘根(復旦大學檔案館藏)
曹禺到復旦任專任教授,令其他學校學生羨慕不已。據說在幾年前,就傳出曹禺有意在上海暨南大學任課的消息,暨大甚至已排出了他授課的課程表,學生們為此奔走相告,“以為可以一瞻這位名震遐邇的戲劇家的豐采,可以親近地聽到他滔滔的宏論,有些學生是著了《雷雨》《日出》的迷,還聲言著,要曹先生詳細述說他的創作經過,或是‘表演’一番呢”。結果,曹禺并未成行,暨大學生深感失望,“而,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學生,卻幸運地得到了他……學生們都興奮百倍”。(《曹禺執教復旦》,1943年4月4日《東方日報》)
在復旦,曹禺主要教授“戲劇選讀”“英國文學史”“英文”三門課程,他的課深受歡迎。每次上課,教室內外擠滿了人,“聽的人多,要早占座位,去晚了要坐在地上,曹禺來時,要高抬腳,跨過一個又一個席地而坐的聽課學生,才能登上講臺”。(邵嘉陵《夏壩學人芬芳圃》)據1943年10月28日重慶《新華日報》所刊的“復旦瑣記”稱:“本期叫座最多的教授,計有方令孺先生的國文,萬家寶先生的英文……以及洪深先生的文學批評等課。”
抗戰時期北碚復旦大學宿舍(遠處為農場)(復旦大學檔案館藏)
關于曹禺的上課細節,當年的新聞系學生邵嘉陵先生在《夏壩學人芬芳圃》中有過一段精彩敘述:
如果說,洪深上課是黃鐘大呂,曹禺的課卻是玲瓏剔透了,他不像一般的老教師那樣:上了講臺,擺好課本,攤開資料,拿起粉筆,然后滔滔不絕地講開。曹禺卻是慢條斯理地,拿起講義獨白:“走向地獄的道路要早點鋪成”,說戲劇的序幕要鋪排得快。這是獨白,因為他邊講邊思忖,邊進入角色。這是說,他“目中無人”。他看見了地獄,并且痛苦地向前走,還要快走。他的演出開始了!
曹禺講課是標準的普通話,口齒清楚,娓娓動聽,就好像是看演出一樣,講什么人物,他就是什么人物。有時,他把對方提出的問題,說:“一個浪沖來”,極有詩意。
上曹禺老師的課,有輕松、細膩、透徹、愉***,非常溫暖,不覺得吃力,只覺得時間過得快,不想下課,也不覺得人多。一旦下了課,卻真有些累了。
曹禺是何時離任復旦的呢?有關傳記和年譜均未有答案。復旦檔案館收藏的一則“校長室致總務處、會計室、出納組的通知”稱:“文學院外國語文系專任教授萬家寶薪津、食米停發等因相應通知,即希查照。”落款為“卅三、四、八”,也就是說,1944年4月,復旦停發了曹禺薪資,可見其時他已不在復旦任教了。
曹禺先生晚年,與復旦仍有交集。1984年5月,原復旦話劇團演員、復旦中文系教師廖光霞訪問日本,在關西大學觀看了日本學生演出的《雷雨》。回滬后,她就將此次演出說明書寄給了曹禺,曹禺回函表示感謝;1986年4月22日下午,復旦外文系師生用英語演出《無事生非》,正在上海參加首屆莎士比亞戲劇節的曹禺,興致勃勃地前往觀看。當他在謝希德校長陪同下步入相輝堂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曹禺先生新華社發
誰也不清楚,此情此景,是否勾起了曹禺對復旦往昔的溫情回憶……
欄目主編:黃瑋文字編輯:許云倩題圖來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題圖為復旦北碚夏壩教室
來源:作者:讀史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