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的9月即將過完,清晨的上海大陸新村9號,一派平靜。
一個通宵寫作,剛準備睡去的男人,突然接到醫院通知,說他夫人即將臨盆。
男人匆忙趕往醫院,還沒等他開口詢問,醫生便拿出一沓手術簽字同意書,犀利地問道:“保大還是保小?”
男人呆滯了幾秒,堅定地回復道:“保大。”
這個男人就是中國文學巨匠魯迅。
當時,正躺在手術室中的女人,是她的夫人許廣平。
醫生立刻轉身回到手術室中,拿一把鉗子夾緊孩子的頭,硬生生將孩子拽了出來。
所幸,母子平安。
魯迅唯一的兒子,意外降臨人間。
因生在上海,魯迅給他取名:“周海嬰。”
不幸是,他只享受了7年父愛,便與父親天人永隔。
然而“父親是魯迅”,卻裹挾了周海嬰一生,他說:“我活在父親的‘人場’中。”
人們認為“我應該寫文章,不能說錯話、做錯事”,只要有一點問題,他就會被扣上“名人之子”的帽子。
這種偏見,沒有讓海嬰變成一個膽小懦弱、偏信教條的人,反而讓他更觀照內心,不斷豐盈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終活出了真我。
養育過子女的人大抵了解,孩子如果被鉗子用力夾出,有多危險。
周海嬰雖然幸運地活下來,但從小體弱多病,時不時就會爆發嚴重哮喘。
受疾病困擾,他總是缺課,讀書并不伶俐,但魯迅卻從未因此焦慮。
比起學習,他更擔心孩子的身體,還為海嬰制定了三種治療哮喘的***。
輕度哮喘用蒸汽法,口鼻吸入;
中度用“安福消炎膏”加白色薄荷味藥膏,貼背部或前胸;
重度將二兩芥末糊沖入開水,熱敷背部。
每次都藥到病除。
折磨海嬰的不只哮喘,還有痢疾。
當時海嬰只有一歲多,為保全性命,魯迅一共陪伴他去醫院打過14次針。
再長大一點,每到夏天,海嬰就會起痱子。
這時,魯迅總會為海嬰涂上治療痱子的藥,涂完前胸涂后背。許廣平則靜***在一旁,扇動扇子加快藥水變干。
海嬰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莫過于此,他躺在父母中間,被愛滋養著。
盡管僅有7年父子緣分,但魯迅竭盡全力,給了海嬰一個可以自由探索且愉悅的童年,“極力不多給他打擊,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愛”。
海嬰六歲時,叔叔周建人通過工作之便,給他買了一套《兒童文庫》和一套《少年文庫》。
書籍昂貴,海嬰年齡尚小,所以許廣平并不允許他動這兩套書。
孩子的世界里,越是神秘的東西越有魔力,海嬰想看極了,于是跟許廣平哭鬧起來。
正在書房寫作的魯迅,聞聲趕來,詢問緣由后,一起幫海嬰說服許廣平。
從那天起,在海嬰的書屋里,被很多書籍填滿柜子,可以隨意閱讀。
海嬰后來回憶道:“父親從不要求我背誦哪段,也從不規定我看什么文章。”
正如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寫道:
“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
“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或許從那時開始,魯迅就奠定了海嬰一生的基調:不必光芒萬丈,不必成為別人,只需按照喜好,成為自己。
依照天性,海嬰的事業不僅沒有成為魯迅的延續,反而與魯迅頗喜愛的文學南轅北轍。
這一切,與海嬰從小歷經過的種種密不可分。
海嬰100多天時,魯迅帶著全家去照相館里拍合照。
小小的海嬰,還無法走路說話,但卻對第一次見到的,可以發出劇烈閃光、聲音的“鏡匣子”,異常感興趣。
魯迅發現海嬰對鏡頭的喜愛,很注重培養他看電影、戲劇,不論走到哪兒,都要合張照。
一次,魯迅帶海嬰到日本去,拍照時魯迅感慨道:“我曾在日本的照相館里,給他拍過一張照,他滿臉頑皮,真像個日本孩子。”
通過鏡頭定格海嬰的成長,是魯迅始終在做的事。
少年周海嬰
在這樣的熏陶下,海嬰對攝影有了模糊的概念,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會與攝影結下長達70年的緣分。
一切有跡可循,海嬰5歲多的一天,跟魯迅一起乘坐黃包車。
魯迅看到車夫的手受傷了,不急于趕路,而是語氣溫和地讓車夫等一下。
小小的海嬰站在父親身旁,不知所以然。
他好奇地望過去,只見父親用隨身攜帶的繃帶,動作溫柔地給車夫包扎。
這個場景如一個個慢鏡頭堆疊在一起,詮釋了最底層人民的苦難,也詮釋了父親的共情之心。
海嬰深深被震撼了。
從那刻起,海嬰學會了平視世界,喜歡上了觀察普通人的一舉一動。
在海嬰眼中,時代背景下的普通人,都過得那么艱辛,大家飽受戰爭侵襲,很多人流離失所。
可每個人都向死而生,掩藏不住堅強的底色。
周海嬰攝影作品
海嬰逐漸開始明白,自己因為父母的奮斗,過著相對優渥的生活,可是他也想跟父親一樣,為普通人民做些什么。
還沒來得及等他做出些什么,魯迅就因病去世了。
臨終前,他囑咐許廣平:“孩子長大,尚無才能,可尋點小事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這就是魯迅對孩子的希冀,他不求海嬰名震四方,只求他健康成長,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好工作,好好生活。
魯迅的臨終囑托,讓海嬰明白,他不用成為父母的延續,父母那些未完成的夢想,不必他去實現。
他是他自己,可以去做一場全新的夢。
海嬰的夢,生根于幼時父親帶他拍照時傳遞出的慈愛,也在后來的經歷中發芽。
1936年末,魯迅剛去世不久后,許廣平收到一位姓蔡好友來信,邀她去杭州散心。
那年海嬰年僅7歲,自然不能脫離母親的看管,他們母子二人一起到了蔡家,海嬰管她叫:“蔡阿姨。”
在杭州的日子還算愜意,海嬰每天隨母親與蔡阿姨外出。
蔡阿姨隨身帶著的黑色小型相機,引起了海嬰的注意。
小海嬰發現,這個神秘的“黑匣子”可以把風景收錄其中,然后風景搖身一變,就能成為一張張可隨身攜帶或掛在家中的照片,神奇極了。
為了摸摸那臺“黑匣子”,更為了弄清照相機的成像原理和使用***,他每天圍在蔡阿姨身邊,或問這問那,或用心觀察。
周海嬰與許廣平
經不住海嬰左纏右磨,在蔡氏簡單的講解后,海嬰上手拍了幾張照。
當時相機和膠卷的價格頗為昂貴,海嬰開心地按下快門,另一邊的蔡氏早已“心如刀割”。
在拍下“漁夫撒網”的照片后,蔡氏就將相機收回了。
海嬰并不盡興,拍攝照片的興趣更濃厚了,擁有一臺相機,成了他熱切的渴望。
許廣平看得出海嬰對攝影的熱愛,在他12歲那一年,跟朋友借來一臺相機。
海嬰由此開始專門學習攝影。
起初拍下的兩張雪景照片,被許廣平起名為“雪痕鴻爪”和“大地蹄痕”,兩個標題之下,是一位母親對孩子進步的鼓勵。
有了母親的支持,海嬰對攝影愛得更加深沉。
此后余生,他拍下2萬余張照片,從最初的底片沖洗,到后來的數碼相機,
他的鏡頭下只有一個題材:普通人。
于是,身著破爛衣衫,仍舊滿臉笑意、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的小販步態,被海嬰如實用鏡頭記錄下來。
周海嬰攝影作品《熟食小販》
歷經歲月變遷,這張照片成為那個時代,人民在壓迫下展現樂觀精神的明證。
海嬰還因為身份特殊,經常身處重大歷史事件中。
在新中國成立前夕,許多滯留在香港的文化界名人,在黨中央的秘密布置下,悄悄回國。
周海嬰隨母親,與郭沫若、侯外廬等人,一同乘坐“華中輪”回到內陸。
為了保護一大批文人和黨內人士周全,這次行動并沒有記者跟從。
海嬰隨心而動拍下的幾張照片,無意中記錄了歷史瞬間。
幾天后,從香港抵達沈陽的民主人士,召開新政協商討會議,與會無關的海嬰,得以在現場東游西逛。
恰巧將大家開會的時刻記錄了下來,成為了難能可貴的史料。
海嬰后來回憶道:“近七十年來,我的攝影興趣不減,這與時局、運動、心情和工作、生活有直接關系。在攝影中我找到的是自己的樂趣,如今卻無意間為大家或小家留下了凝固的瞬間。”
世間最好的人生,莫過于將滿腔熱愛,融入生活點滴,且因為熱愛,為社會貢獻一抹微薄的力量。
以此,成為更好的自己。
周海嬰攝:華中輪抵達東北解放區丹東
或許是因為魯迅在《死》中,期許海嬰不要成為空頭藝術家;
或許是因為“魯迅之子”帶來的禁錮和偏見;
雖浮生所見人、事眾多,攝下照片數以萬計,但海嬰卻從未輕易示人。
等這些照片展現在大家面前時,魯迅已逝去整整80年,海嬰也已年過古稀。
此時,人們才知道,我國無線電專家海嬰,竟還是一位攝影家。
他鏡頭下的普通人,構建了一個時代,很多成為歷史孤本。
可見海嬰一生,絲毫未想要因此沽名釣譽,只是為了滿足自我。
比起攝影,海嬰的無線電專家身份,更為人所知些。
成就他的,依舊是他的童年。
1934年,瞿秋白和楊之華夫婦來魯迅家避難,受到了魯迅和許廣平的悉心照顧和熱情接待。
瞿秋白、楊之華和女兒
為了表達感謝之情,日子過得頗拮據的二人,給海嬰買了一套進口玩具,叫“積鐵成象”。
這個玩具可以根據圖紙變幻出幾十種機械物件,海嬰最喜歡拼裝的就是起重機,安裝好的起重機,竟可以慢慢將搖臂抬高,吊起一件物品。
海嬰的童年,因此多了一抹色彩和趣味,后來他對瞿秋白夫婦頗為感謝地說道:
“當時先生預料,將來革命成功,必有一番大規模建設,這些建設工作,沒有人才是不行的。因此他認為對下一代必須及早給以科學技術教育,以備將來深造之用。”
有了“積鐵成象”的基礎,海嬰開始拆卸、安裝家中的所有玩具,如此反復,不知疲倦。
慢慢地,家中的玩具已經滿足不了他,他就將目光轉向魯迅給他買的那架留聲機。
有一天,趁父母不注意,海嬰將留聲機“大卸八塊”,雖然弄得滿手油污,但卻樂在其中。
這一幕被許廣平看到了,她吃了一驚,因為那臺留聲機是魯迅托內山先生買的日本貨,不僅國內少見,也著實花了一大筆錢。
眼下,這樣稀罕的物件,竟被自己淘氣的兒子拆得稀碎,許廣平的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怒火。
她本想罵海嬰一頓,但話到嘴邊了,卻吞了回去。
半晌,她才說:“你把它恢復原樣。”
海嬰望著母親的臉,短短的幾十秒中,仿佛有十幾種復雜情緒洶涌而過。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做錯事了。
母親的要求,雖有挑戰,但得做到,不然母親即便不說教他,也會傷心一陣子。
于是,海嬰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他望著一地零件,深呼吸,憑著記憶和對于結構的理解,一塊一塊組裝起來。
從陽光正暖,到日暮傾城,海嬰終于將留聲機完整地拼了起來。
他屏氣凝神地撥動了留聲機的按鈕,悠揚的音樂瞬間充滿房間,海嬰內心雀躍極了,高興地歡呼出來。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克服的“重大”困難。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漸漸地,他開始拆一些結構復雜的物件,諸如縫紉機之類。
每每拆完,都能再復原。
伴隨著自信心的增長,海嬰對機械物理的喜愛也更為強烈。
但眼下,時局動蕩,生活拮據,海嬰并不能接受正規且系統的教育。
好在,魯迅去世前囑托許廣平要帶著海嬰遷入租界,于是他們搬入了霞飛坊。
在那里,海嬰受到了顧均正、巴金、吳克堅等人的指導,學業上并未過多荒廢。
但許廣平和海嬰寧靜的生活,卻又一次被打破了。
1941年,白色恐怖四處蔓延,作為魯迅遺孀的許廣平被捕入獄,遭受了電擊等重刑,被關在獄中整整76天。
回到海嬰身邊時,她膝蓋上全是烏青,基本不能走路。
當她再次見到兒子時,卻是滿心憂慮。
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遭遇不測,自己的兒子又沒有一技之長,該如何在社會上立足?
再加上同一時期,海嬰的哮喘又嚴重起來,學校也是去一下,不去一下。
為了讓兒子未來可以養活自己,許廣平決定給海嬰請一個家庭教師。
然而,這一舉動在別人看來卻別有深意。
諸如“魯迅的家眷過于溺愛孩子”,“恐海嬰不能長成魯迅那樣的人”之類的言論,不絕于耳。
這讓年滿12歲的海嬰,深刻地感受到做名人之子的沉重。
原以為,風波過去,一切都會平息,但沒想到,這些聲音始終充斥在海嬰身邊,持續終生。
因此,從海嬰懂事起,就在努力走出父親的光環。
他想要活成自己,憑借自己的努力為社會做貢獻的愿望,愈加強烈。
1945年,勝利的曙光普照著每一個中國人,海嬰也深處其中。
可許廣平卻沒有因此感到絲毫輕松,她更焦慮了,因為此時的海嬰已16歲。
為了讓海嬰有一技之長,許廣平便跟海嬰商議,讓他去夜校里讀個會計之類的***。
海嬰聽從母親的話去聽了幾節課,覺得自己實在沒興趣,就偷偷跑去旁聽了一節無線電課。
課上老師給他們發了一堆零件,讓大家裝配收音機、發迅機等物品,這個課程,令海嬰心中一亮。
跟隨心之所向,海嬰轉到了無線電***。
不過幾年的學習,海嬰就在老師們的指導下,考取了當時頗難到手的無線電執照,并興沖沖地在家里的房頂上架起了天線。
彼時,正處解放前夕,風聲正緊,海嬰身份特殊,***對這一行為異常重視。
有一天,有位民主人士去海嬰家里做客,提醒道:“你還在玩無線電啊!”
聽著意味深長的話,怕累及家人的海嬰,最終無奈地拆下了那套無線電裝置,海嬰第一次無線電試水,“流產了”。
他那個不甘心啊,想著終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玩兒”無線電。
這一等就是4年。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海嬰為繼續夢想和熱愛,進入華北大學,對語數英、物理化等科目,進行了系統學習。
這里的日子,是海嬰一生中遠離父親光環的短暫日子。
在那里,大家穿著學校統一發的制服,吃著學校里無差別供應的餐食,每個人都貧窮且快樂。
他說:“人人都感受到自己融入了革命大家庭,都需要脫胎換骨,都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誰也沒有優越感,卻又從來不自卑。”
3年后,海嬰又進入北京大學學習物理***。
然而,這里的日子,卻再次讓海嬰因為“父親是魯迅”而被誤解。
有一天,海嬰看到班里一些同學正在打橋牌,于是覺得好奇便走過去看。
沒想到,這個行為被其他同學解讀為:“魯迅的兒子不好好讀書,就知道打橋牌。”
聽到這些話后,海嬰只是沉默,最終黯然離開。
從此,海嬰為人更加低調,默默扛起父親加給他的重擔。
為了打破“魯迅之子”帶給他的偏見,他不斷在工作中發奮努力,只為活出真正的自己。
想要在無線電領域成就一番事業的海嬰,卻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遭遇到更大的困難。
那時候,***殘部仍藏匿于各個省市內,大多數跟無線電掛鉤的人,都是有危險的。
當時,人們對無線電行業避之唯恐不及。
唯獨周海嬰不同,他注冊了無線電代號“C1CYC”,還跟一些無線電地下玩家在空中溝通。
為了讓無線電業余活動可以公開化,培養出更多行業人才,海嬰開始編纂一些跟無線電有關的書籍。
幾乎每次人大會議、電子行業高峰會,海嬰都要站出來,為那些無線電地下愛好者發聲。
在他的不斷吶喊中,1992年,無線電玩家的春天來了,他們終于盼來了從地下轉到地上的日子。
這一年里,更多新無線電玩家涌入,驚喜地聽到了海嬰的聲音,他們彼此交談,相互鼓勵,一起在小眾領域里作出微薄的貢獻。
后來,隨著網絡的興起,無線電行業開始沒落,海嬰也被調入廣電總局,一直工作到退休。
2008年,魯迅誕辰80周年,周海嬰為紀念父親,將自己拍攝的2萬張照片進行了展出。
人們才驚喜地發現,這個頂著“魯迅之子”的名頭,長大的孩子,不僅在無線電方面有所成就,還是一位“攝影達人”。
如今周海嬰先生已經故去,終其一生,他都在與偏見對峙,努力走出父親的光環,他說:“我們要靠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成績,去贏得社會的承認。”
82年,于時間無垠的荒野里,周海嬰被出身束縛,卻從未向命運妥協。
名利于他,原唾手可得,但他卻淡泊處之,始終在完善自我。
兒子周令飛這樣評價道:“魯迅在給父親壓力的同時,又一直在鞭策著他,父親的一生是成長的一生,不停地在成長,在最后一刻還在健全他的人格。”
在不斷完善自身的一生中,周海嬰將自己活成了一束光,迎來了生命的綻放,也終于得到了正確的評價,活成了想要的自己。
.END.
【文|弋一】
【編輯|丹尼爾李】
【排版|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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